中國是世界圣誕用品生產大國,每年有超過半數(shù)的圣誕訂單在浙江省義烏市生產。由于圣誕用品不是剛需,供貨商們往往能通過圣誕用品的銷售來判定一個國家的經濟水平。圣誕產品成了海外市場冷暖最直接的“晴雨表”。
疫情不僅影響著圣誕用品生產廠家的海外訂單,也增加著出口海外的困難和成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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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月21日,義烏市剛下過一整天的雨,天空灰蒙蒙的,任子玉穿著深棕色麂皮夾克、淺藍色牛仔褲、馬丁靴出現(xiàn)在工廠大門口,遠看年輕、干練。眼袋和略干燥的皮膚給他增添了幾分疲態(tài)。
任子玉是一家圣誕用品工廠的負責人。地圖上,任子玉的工廠定位有個“直白”的名稱——圣誕倉庫。工廠在義烏市東側一處工業(yè)園區(qū)內,周圍是生產襪子、化妝品、針織服飾等物品的小工廠,再往東兩三公里,就到了接壤的東陽市,交界處同樣聚集各類小商品工廠。
“我們這個行業(yè)里的人,往往會以圣誕用品銷售來判定一個國家的經濟水平。”任子玉說,圣誕用品是一個季節(jié)性產品,過了圣誕節(jié),商品再送上貨架就沒有意義。另外,圣誕用品不是剛需,供貨商們往往能從客戶的“態(tài)度”里最先感知到問題。
他舉了個例子,2016年,委內瑞拉的客戶大幅減少了圣誕用品訂單,對方的理由是需要用錢買生活用品。“我們馬上就感覺到,委內瑞拉出問題了,緊接著就有客戶欠賬,付不了尾款,當年就爆發(fā)了石油危機。”
這種判斷,在于義烏市是全球圣誕用品出口“圣地”。每年有超過半數(shù)的圣誕訂單在義烏市生產,圣誕產品成了海外市場冷暖最直接的“晴雨表”。
任子玉的公司全稱“傲珊工藝品有限公司”(下文簡稱“傲珊公司”),商品出口至歐洲、俄羅斯、東南亞等地。按照往年的周期,每年5月份前確定完訂單,6月到9月生產,10月底前就完成出貨。因此在圣誕用品行業(yè),每年最清閑的反而是圣誕節(jié)那幾天。
但是,“今年的訂單量比去年翻了一番,再加上海上運力效率低,出貨的壓力也比往年更大。”任子玉對本刊記者說,最忙的時候,工廠里100多名員工,每天工作16個小時,早上5點到晚上9點,有車間24小時不停歇。
這樣還不夠,要招一個月的臨時工,員工最多時有將近160名,甚至公司的財務、銷售等工作人員也親自到車間幫忙包裝、運送貨物。工廠院子里堆滿包裝后的紙箱子,還在附近租了4個倉庫存放現(xiàn)貨。
如果實在忙不過來,工廠爆單,只能把部分訂單交給周圍工廠做。這并不是工廠之間第一次互相幫忙,傲珊往年也接過別家工廠做不完的單子,但任子玉覺得,今年這樣的情況尤其多。
這種熱潮,與2020年受疫情影響的“冷淡市場”相比更加明顯。義烏市圣誕用品行業(yè)協(xié)會的秘書長蔡勤亮告訴本刊記者,去年疫情之初,國外客戶大多持觀望態(tài)度,不輕易下單,國內市場也比較保守。等到下半年,“即使有訂單過來,國內生產周期不足,產能也跟不上”。
因此,2020年底,國外出現(xiàn)圣誕用品銷售一空,“買不到貨”的情況。2021年,國內圣誕品供應商的“訂單量相比去年總體上漲了20%~30%”。任子玉的工廠訂單額已經接近去年的兩倍。
跟隨任子玉走進工廠,這是一棟六層建筑,一到四層完成了一顆圣誕球的誕生:吹塑、鍍膜、噴漆、彩繪、包裝??諝庵酗h著淡淡的塑膠味兒。但最近因為全國范圍內限電限產,10月1日起,工廠的用電額度下調了30%~40%,為了節(jié)省電力,一層的機器車間提前下班,一摞摞捆好的圣誕球半成品堆放在空處。
這些半成品送到四樓,工人手工完成彩繪、包裝流程。彩繪車間有十多名員工,都在40歲以上,他們穿著罩衣戴著口罩,用棒簽插著圣誕球,快速描繪出圖案、撒上金粉,排列好晾在木架上,像一顆顆巨型棒棒糖。在旺季,“員工至少是現(xiàn)在的兩倍”。任子玉對本刊記者說。
同樣的生產旺季也出現(xiàn)在中國另一個圣誕用品生產重地廣東。廣東盈浩工藝制品有限公司(下文簡稱“盈浩公司”)是國內最大的圣誕球生產商,圣誕球的產量和出口量居世界首位,年出口額達5000萬美元。盈浩公司的副總經理李新兒告訴本刊記者,公司圣誕產品的采購商基本是歐美大型連鎖超市。今年,公司的圣誕用品訂單量增加了20%~30%。但生產線上的火熱帶來的并不全是好消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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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利潤降低”,是幾乎每個圣誕用品商家的共識。在義烏市,國際商貿城一區(qū)和福田二區(qū)是圣誕用品商鋪的兩處聚集地,本刊記者走訪了數(shù)十家商鋪,他們大多是圣誕品供應商,面向中、低端市場。
幾乎每一個商家都提到今年的訂單額比去年增多,但成本不斷上升,提前談好的定價很難再改動,為了留住客戶,大多數(shù)商家會以極低的利潤率完成訂單。甚至有海外客戶因為海運運費的飆升,希望供應商降價。
“最大原因是海上物流帶來的不確定性。”李新兒告訴本刊記者,圣誕用品不同于其他外貿商品,它們占地面積大、附加值低,因此最佳物流方式是海運,走集裝箱。除非遇到緊急出貨情況,才會選擇昂貴、運輸量更小的鐵路和空運。
盈浩公司最早感受到海上物流緊張,是去年國慶節(jié)后。當時海外疫情嚴重,目的港人工緊缺。“最開始是英國的港口塞港,目的港擁堵,卸貨慢,船回來得就慢。”李新兒說,“為了提升運力,有些船卸貨后空船回國,集裝箱運回來的也少了,慢慢地整個物流供應鏈的問題就凸顯了。”
近一年來,海運運力低,盈浩公司無論是跨境電商平臺還是傳統(tǒng)線下貿易,出貨日期與海上行程都有延遲。正常情況下,從出港到卸貨最長需要一個半月,但今年普遍額外延遲半個月到一個月。
她記得有一個歐洲的客戶從四、五月就開始排艙位,兩個多月后才排到,“那時候貨物基本上都快出完了”。海上效率也影響公司的工作節(jié)奏,李新兒說:“在過去,一批訂單可能一次性出貨20個集裝箱,今年可能要分成20批才出得去。這就至少需要雙倍的人手處理被分散的訂單。”
運力低的另一方面,是海運運費高漲,就像是一個死循環(huán),海運效率越低,箱子、艙位越是供不應求,海運運費越高。根據上海國際航運研究中心統(tǒng)計,2020年末到今年國慶前,海運價格持續(xù)走高。李新兒負責盈浩公司所有產品的物流,她估算過,今年海運的價格高峰是往年高峰時期的五六倍,個別情況下,甚至是過往的10倍。
“六七月份非常凸顯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走Fob(Free on board,海上運費由買方承擔)的客戶訂不到艙位,我們就去起運港詢問其他模式的運價,結果運價已經超過了整個集裝箱的貨值。”
“搶到”集裝箱和艙位,成為供貨商們的新任務。李新兒記得很清楚,今年7月中下旬,盈浩公司的圣誕貨物只出了10%,“福建生產基地就有五六百個集裝箱的貨物積壓在倉庫”,按照往年的節(jié)奏,應該已經出貨一大半。
“我們愁得不得了。一是跟客人溝通,把海運預算提上去,重新找艙位。另外,我們花大價錢找了國內的貨運公司,開拖車去碼頭找集裝箱,一旦有空箱子了馬上就提出來存在外面的堆場,提前準備。這個成本就有幾百萬元。”最終,9月初,公司訂單出貨率90%以上,總體完成了目標。
但也有一些物流造成的損失是無力挽回的。盈浩公司的跨境電商平臺集中在亞馬遜,亞馬遜有專門的物流服務,一般流程是貨物到港后放入亞馬遜倉庫,海外客人下單后再進行末端派送。
今年4月4日是西方的復活節(jié),盈浩有一批商品3月就送進亞馬遜的倉庫,卻因為倉庫缺工人分揀、派送到戶,軟件上顯示如果客戶3月底下單,超過一個月才能配送到家。
對這種節(jié)日性的商品來說,過季即失去價值,最終這批貨物無人下單,復活節(jié)過后滯銷在亞馬遜倉庫,除了成本損失,盈浩公司還要承擔商品在海外的棄置費。
大型貿易商在意海運運力危機帶來的附加成本,中小型供應商和企業(yè)主則更在意生產層面的成本上升。
10月中下旬,義烏市國際商貿城一區(qū)的圣誕用品區(qū),兩三百家商鋪集中在四樓。商鋪相當于展示廳,面積很少超過100平方米。每一間商鋪內的陳設都相似,圣誕用品放在幾排貨架上,一張辦公桌、一臺電腦后是一兩名員工。一家商鋪的店主坐在辦公桌前,正一個人沉默地包裝成摞的圣誕燈。
這里的店主很少關心國際海運,對他們來說,那不是幾十人的小工廠夠得著的事。但和大企業(yè)相似,這些小企業(yè)主也面臨著利潤降低的困境。最直接的原因是原材料價格上漲、招工難,以及不斷上漲的房租、新出臺的限電限產……
一位商鋪店主告訴本刊記者,圣誕用品原材料的范圍很廣,比如塑料粒子、包裝需要的PVC透明軟盒、PVC塑料袋,這些材料與石油相關,今年初以來就沒停止?jié)q價。一些電子芯片、布藝原料甚至紙箱子也短暫漲價過。今年訂單大增的一個后果是,有些原材料商因為供應不足,也會漲價。
這是一種難以通過協(xié)商、溝通能降低的成本。能夠應對的只有加大訂單量,薄利多銷。另外,“可以調整產品的一些設計,去掉產品某些比較復雜但是客戶又感受不到的價值。”任子玉說。
招工難的時間跨度更長,去年疫情復工后,就有工人流失。有店主把原因總結為“年輕人不能吃苦,更愿意直播、送外賣,也不愿在工廠里做又臟又累的活兒”。一些店主告訴本刊記者,工廠員工普遍老齡化,50歲左右的工人更多,普遍是來自外地的夫妻,工廠能提供的就是包吃住。
任子玉也面臨著同樣的壓力。他工廠的員工大多來自貴州、云南、河南,他一直在招工,基礎工資4000多,“還是招不到”。他的想法是,只有提高工廠的效益,才能增加員工福利。比如提高員工的吃住水平,住宿標準,“總的來說,就是提升幸福感”。
在工廠里,任子玉把這些未來的圖景說給員工聽,希望能通過員工繼續(xù)招工。每每跟員工交談工作業(yè)務,結束時他都不忘加上一句,“介紹老家的人明年來工廠?。?rdquo;
如果明年還是招不來足夠的工人,他能想到的另一種解決方式,就是盡量減少人工,實現(xiàn)全自動化。但這又是對能耗的考驗。限電限產會持續(xù)多久、會對未來產生多大的影響,他無法估計。
現(xiàn)在他的辦公室附近有一個展示廳,包裝好的圣誕球禮盒展示在白色木架上,強烈、溫暖的燈光打下來,營造出節(jié)日氛圍。這可能是整個廠房燈光最亮的區(qū)域,在其他車間,工人們“能少開燈就少開”。
對即將過去的這一年,任子玉形容自己是“湯喝飽了,沒吃到肉”,意思是“忙活了很久,訂單利潤率不高”。
但他談起疫情給行業(yè)尤其是給自己公司帶來的改變時,還是音調加大,雙臂伸開,仿佛看見了某種未來。最大的收獲是,他發(fā)現(xiàn)了跨境電商平臺的潛力,致力于把國內外電商平臺的賣家當成主要客戶,“成為跨境電商平臺的完美供應商”。
任子玉第一次聽說跨境電商是2016年,“當時有朋友研究這一塊,讓我注意一下”。他找了亞馬遜平臺上的賣家,做了幾單生意,但因為對方采購量太小,并沒有吸引他。
之后,他在阿里旗下的國內批發(fā)商軟件1688上開了家店鋪,但也不勤于打理,偶爾有一兩個客戶。后來他發(fā)現(xiàn),這些客戶會去跨境電商平臺找貨,于是他模仿跨境電商平臺上的商品設計,把產品圖片放到1688上,“結果找我們的客戶就多了,幾乎全部都是跨境電商賣家”。
2020年,義烏市有幾家供應商在亞馬遜開店,貨品被搶購一空,于是任子玉開始重視為跨境電商平臺供貨,并注意產品設計。今年,跨境電商平臺出口的貨品,已經占據工廠訂單的兩成,他預計明年還會更多。
盈浩公司更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。sunny是盈浩公司跨境電商部的負責人,他領導的團隊成立于2016年,當時“我們公司感覺,如果還是繼續(xù)專注在傳統(tǒng)外貿領域的話,整個企業(yè)的發(fā)展可能會有瓶頸。正好注意到跨境電商,就準備轉型,成立了一個11人的團隊,現(xiàn)在已經擴大到30人”。
圣誕用品的季節(jié)性太強,這意味著企業(yè)的銷售機會受到很大局限,而員工的工作時間也集中在第四季度,對人力的考驗也更大。他們希望一個更廣闊的平臺,能幫助公司擺脫這種“季節(jié)性”。
sunny告訴本刊記者,部門自成立以來,盈浩公司每年跨境電商平臺上的訂單量都比上一年增長約50%,目前跨境電商平臺與傳統(tǒng)外貿的訂單額比例達到4∶6。產品線也從圣誕用品拓展到了家居產品。
雖然相對眼下的困境,跨境電商平臺帶來的訂單量增長,并無法解決目前面臨的海運和成本危機,但對一個被疫情增加了更多不確定性的世界來說,能有更多渠道的訂單,仍然是生意能持續(xù)下去的信心保障。
本文轉自于 三聯(lián)生活周刊
記者 | 李曉潔
編輯 | 陳曉